原作者:Henri Maldiney
原文出处:Henri Maldiney. French Philosophy Since 1945 : Problems, Concepts, Inventions. The New Press, 2011. p.377-381.
本文依此书中的英文节选译本译出。
进行抽象(abstract)即是从无节奏世界中抽离出的能被激发以及有节奏运动的行动要素。
抽象不是一种现代成见。这是大写的艺术(Art)中至关重要的行动。它呈现了视平面作为艺术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所具有的内在性(interiority)与超越性(transcendence)的力量。让·巴赞(Jean Bazaine)所言甚是,他说抽象“或多或少是相似作用的功能,并非处于作品和外在世界之间,而是处在作品和内在世界之间,内在世界环绕着它并将其拓展,直至触及存在的纯粹节奏母题(pure rhythmic motifs)” [1] 。如前所陈,如果我们的时代远离寻常外貌(everyday appearance)与家庭生活(domestic life),那并非逃离世界而是在另外一个层次上重新发现了它,在那我们展现了我们独特的共存(coexistence)与“共-生”(co-birth)[2] 。
那么,到底什么是这种抽象?这是一种变容(transfiguration)行动,一种从形式中揭露节奏并使其具现的行动。那些形式逐渐失去原来视觉实践中特征化的功用,只能以更为基本的由节奏授予的功能重现(重生)。另外,节奏的纯化作用使那些形式适应超验世界并承担表达的任务,这个世界就呈现为最初感性(initial sensation)中的风格。
从现实激活的焦点中选择数个,无论是位于肩部弧线上还是山丘的弧线上,重新发现它们深层的交流(communication)——不是由“已见已知”式的家庭经济(domestic economy)构成,而是受对于这个世界整体的劲头或冲动(pulsion)驱动,且采用唯一有效的方式,即节奏模式。那是抽象的基本任务:通过向其风格方向超越己身来在自身之上呈现诸物。[3]
现实不是环绕我们的对象的总和。它位于一个更加基础的层次,是对于那个基础层次的一种侵入,侵入那些产生实在的惊奇(surprise of Reality)的平凡物。实在界总是我们所不曾期待的。[4] 因此抽象并非是一种消除,或者如某些人所说,扭曲世界但不行改变之实;它由变形(transforming),转置(transposing)构成,陈述的形式(forms that recount)转变为言谈的形式(forms that speak)。那些形式像是老旧的闲谈陈述日常世界中的事件和意外。我们必须创设的是那些言谈超验实在的形式,沿此我们与世界可共同行进到我们的深处。[5] 抽象是创造的另外一个名字。现代艺术的抽象是使用节奏的尝试,试图将我们拽出理性化、机械化的现代人和他的世界。这个过程中确有节奏自身被机械化或者受到精神代数(spiritual algebra)的阻挠。但一只燕子的陨亡无法阻止春天的回归。
……
没有美学例外于节奏。(There is no aesthetic except of rhythm.)
没有不是美学的节奏。(There is no rhythm that is not aesthetic.)
这两个命题并非互为逆命题,因为“美学”一词在两个命题中有不同含义。
在第二个命题中,该词有着更为广泛以及更为原始的意义。“美学”可追溯至希腊语αισθησιξ(=感性),覆盖了知觉感受能力的全域。说所有节奏都是美学是在说,对节奏的体验——我们在某处遇到了它并且它“发生了”——是感受的范畴(以及感受内的交流)。但节奏或只与艺术或美的维度相关的节奏的美学,以及此场域(field)都限制在艺术的感知中。这是自广向狭的连续渐进的转变吗?又或是有断裂与从一个域(domain)到另一个的飞跃(由一个或多个跳跃组成),换言之,在感性的美学和艺术的美学之间有非连续和突变吗?
我们的论点是:“艺术是可感知的真理,因为节奏是αισθησιξ的真理。”
……
若精确地说,什么是节奏?
一个人可以且应当科学地决定其生理的、身体的、心理的显现、变化与消隐的状态,但这些不会告诉我们其实质(in itself)为何。许多人都觉得这个问题是形而上的且答案无用:任何经验者都不会在乎其本质。但关键恰在此处:节奏严格地说确是形而上的;它位于物理现象之上,将之作为基础要素。因为节奏是“被制造的”(produced),概念与行动实为一体。这节奏的基础引起特定的模棱两可,也一贯是对经验的误解,最常见的就是对节奏与顿挫(cadence)的混同。古典,或近乎正统意义上,节奏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,他将节奏定义为时间中的秩序(order in time)。
当代音乐家发现很难从对他们来说与非连续(discontinuous)相对应的意义中解放自身,因此他们尝试去解释节奏的两个对立维度,即连续与非连续。皮埃尔·布列兹(Pierre Boulez),或像他之前的卡尔·施托克豪森(Karl Stockhausen),认为节奏单元可以复合或拆分,节奏系统基于客观可测量的音长(durations)和速度(tempi)。现在,如果节奏假定(而不是作为需要被清除的障碍)音长与速度具有均衡性或只是仅仅符合某种公度,那么被在其中施行测量的节奏单位就不再是时间美学意义上的经验,而是被投射到客观空间上的图像。即使是强调体验的时间性(Erlebniszeit)的施托克豪森,亦是自客观的普遍时间中得到节奏。
事实上,节奏涵盖了声音空间(sonic space)的全部定数,由音高与音长,强度与速度,织体与音色所决定。节奏将自身强加于这样一种更为复杂的整体之上:它开启了声音空间中与自动进行(auto-movement)直接相关的众多时间。为了精确地定义它,我会从赫尼希斯瓦尔德(Hönigswald)的研究着手,那是唯一将节奏作为关键表达的中心主题的哲学文本(除L. Klages的简短笔记之外)。
赫尼希斯瓦尔德定义节奏为时间和时间的连接(articulation),是时序上时间的“关节”,可以说,在那里,正在(Living)与曾在(Lived)并无分别。连接的瞬间并不足以建立起秩序;那种秩序还必须由时间维度来构成。尽管其他作者把节奏或会把节奏放在诗歌或音乐中处理,我则限定在造型艺术上进行讨论。正因此我希望将节奏定义在时间最不明显的地方,即雕塑和绘画上。我用如下术语定义之:形式的节奏是其暗含(implied)的时间的连接。……
所以呢?所以我们必须从理论幻觉中解脱出来,这种理论幻觉让所有人类的经验被主体-客体(subject-object)极性二分所结构。毫无疑问,存在这样一种关系:主体把世界变成它的客体并由此使自己与世界区分开来。但这种情况对于感知来说则是次级的。感觉之中自我-世界(Self-World)关系不能被化约为主体-客体关系。“感觉即是感知哭声的文字是什么。” [6] 现在,文字并不是哭声中的真理。感知也不是感性的真理。感性根本上是交流的一种模式,在感觉中我们以“情诉(pathic)”模式活为“伴世存在”(being-with-the-world)。考虑关系以至交流(而不是客体化),把节奏的基本元素按类从属于某个世界。它们并不被客观断定为普遍事实或现象。亦非仅为物质经验在意识中的反映。它们从属于原初的(primal)与始基的(primordial)世界,那里我们首度于我们的诸行动之中处理实在,因为实在的维度乃是经验的交流维度。
此时我们遭遇的关键问题涉及艺术与感觉之间的矛盾关系。感性是一种确信,将经验作为真理,而不会怀疑我们通过其进行交流的世界的实在。现在,我们认定某事为实在只是在考虑过,解决了某事不存在的可能性的正指向之后。这是怀疑、批评与动用那些证实或推翻最开始的确信的证据的一条可疑的道路。这是从确信到真理的小径。
感性的确信忽略了怀疑。自我-世界关系并不受到否定可能的考验。节奏的基本要素不是被安置在文字的严格意义之上。它们是(They are)——不被认为有不是(not being)的可能。那是(There is)。这是(This is)。这种肯定(yes)并不反驳任何的否定(no)。精确地说:这些元素被安置在节奏上。节奏是一种环境(milieu),在那里它们的存在从非存在(non-being)以及他存在(being-otherwise)的可能性中解放出来。节奏,因其是在场的一种形式,一种存在本质,自即一种对实在的保证。在其中,实在的和可能的同时发生。通过它,艺术就不再是某人所说的那样,归于想象界了。
此处我们应该指出我们如何以与感觉的亲密接触而交流的,以情诉的方式,不是伴此或彼对象,而是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——却又以颇短的时间。当梵高说“高黄色笔记”时他“存档了这个夏天”(于1888)[7],或是塞尚经过他的“主题”时,在马车上抓住车夫的肩膀,狂喜大喊让同伴留下了深刻印象:“看哪!那蓝色……那边的那些蓝色……在松树下面,” [8]黄色与蓝色都并非颜色的对象;它们是世界的引子(introduction),是与梵高和塞尚的世界的相遇。他们将此作为“那些出生就有的令人困惑的感性”,对画家来说,问题是将那些感性理解为世界在其之中运转的作品。他们仅以将其置于节奏上的方法,同时把这些“加入作品”以及带它们“进入世界”。回顾问题:感性与节奏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连续还是非连续?我们已经意识到那有一种非连续,一种跳跃,因为有从确信到真理的转变。
Jean Bazaine, Notes sur la peinture, p. 37. ↩︎
co-naissance,cf. connaissance,意思是“知识”。 ↩︎
一件东西的样式即将此物作为于我们的接触点的世界的样式。这和事物或对象的分离是不相容的。“将女人的弧线融入肩膀或山丘”,塞尚说。 ↩︎
实在的普遍索引是什么?是其奇异的不可预测性。设想一种情况,当我重新发现某些普通事物时,它们突然在我面前反复出现。一道全新的未曾见过的光照亮了熟悉的风景。你惊讶地看到了风景的存在——而不是作为图像。或者用一种最为细致的方式准备旅行,你认为你知道了旅程。但当你看见那些事物本身时,感知总是不同于你曾对景象做出幻想的多数时刻。实在是你不曾预知的东西。是被给予你的东西。这也就是日本人所说的物哀(“Ah!”of things)。 ↩︎
“……去再-造(re-create)个体演化朝向的超验现实。只有正在(Living)重要。”(Tal Coat)“知道(connaître)即与生俱来(naître avec)。”(Paul Claudel) ↩︎
E. Straus, Vom Sinn der Sinne, p. 329. ↩︎
Letter from Vincent Van Gogh to his brother Theo, 24 March 1889. ↩︎
J. Gasquet, Cézanne, p. 121. ↩︎